环球观点:判了30年高考作文,一位语文老师的真心话

时间:2023-08-20 21:42:10

  原标题:判了30年高考作文,一位语文老师的真心话

  来源:是个人物

  每年高考过后,关于语文作文的话题,总是热度最高。

  究竟什么样的高考作文才是真正的好作文?8月初,《人物》在北京见到了北大中文系教授漆永祥。

  漆永祥今年58岁,头发已经白了一半,他说起话来风趣,留作业喜欢出一些智趣兼具的题目,在学校,学生们喜欢叫他「漆爷」,他自己称「七爷」。

  他从1993年开始参与北京市高考的语文阅卷,至今已有30年。

  从上百万份高考试卷中,他看到了一代又一代学生无法自由表达的困境,也看到了语文教育的偏差与缺失。

  他曾深入高中,和各地的老师、学生交谈,也曾亲自制作一份有一百个问题的问卷,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探究,为什么孩子们的高考作文写成了这样?他们的高中语文教育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?他也曾做过尝试,通过高考阅卷对作文要求的变化,让学生在高考作文中做出真实的表达,改变带来了一些希望,但现实依然沉重。

  在30年的高考语文阅卷中,他究竟看到了怎样的现实,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语文教育,如何才能让孩子们重新爱上语文?以下是漆永祥的讲述——

文|吕蓓卡

编辑|金石

  「高考体」

  我参加高考阅卷挺早,我本科读的历史系,1987年西北师范大学本科毕业,就在甘肃参加高考历史卷的阅卷,1993年到北大中文系,才开始参与北京的高考语文阅卷。

  2008年北大中文系换届,我是北大管本科教学的副系主任,当时谁负责本科的教学,谁就负责阅卷这一摊,就成我的工作了,必须年年干。

  我当时就从阅卷中发现,语文作文的问题太严重了。

  当年《中国青年报》采访我,我就说现在的作文在古今中外的文体里头,归不到任何一类,它太厉害了,我们只能叫它「高考体」。

  2012年,北京高考作文是一篇材料作文,一个铁路工人老计,一个人在大山深处维持这么一段路线,还是个真人真事,每天火车经过的时候向他鸣笛,他向火车敬礼,这么一个比较煽情的小故事。

  当时命题者考虑到真人真事,孩子们有话写,结果我们实在找不出一篇好作文来。

  他们写的无非就是老计怎么兢兢业业,怎么坚守职责,怎么感天动地,很夸张的那一套东西。

  甚至有很多孩子写老计负责20公里的这个区间,来回走比较枯燥比较寂寞,不知道20公里有多远,说他来回要走一天。

  我们现在的孩子不走路,对公里没概念的,他觉得20公里是从北京走到广州去了。

  所以那年就没有一篇满分作文。

  这让我们很心痛,为什么会这样?我们都觉得问题很大。

  也就是那一年,我说到中学去看看。

  按理说把阅卷这件事凑合做完也就完事了,我是个大学老师,没必要掺合中学的事儿,但总觉得,说好听一点是有这种责任的,说难听一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,我就想知道问题在哪里,为什么孩子都写成这样?

  北大每个周五下午全校都没课,我就去北京的中学调研,有城里的,有郊县的,有所谓好学校,也有一般的学校。

  有时候带两个年轻的老师,有时候我一个人,去跟中学的教研员和老师座谈,还有高三的学生。

  我来给你讲,我们希望你写出什么样的作文,就是我们认为的好作文。

  我就告诉他们,你能不能写自己、写生活、写现实,我反复强调的说真话、说实话,我希望写这样的东西。

  我甚至问了高三学生这样的问题,你喜欢不喜欢自己写的「高考体」作文?你愿不愿意看第二遍自己写的作文?学生们听后都是苦笑或者乐得摇头笑笑,然后说高考作文都是按老师的要求编写的,是一种怪异生厌的文体,他们一点也不喜欢,自己也羞于看第二遍。

  我说你们都不愿意再看一遍,而我们每年要连续十天看数万篇这样的作文。

  实际上老师们也不愿意这么教,孩子们也不愿意这样写,但因为高考作文和阅卷被妖魔化,所以考生宁愿违心地写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,也不愿意流露真情。

  兴趣和基础

  我高考的时候作文其实也写跑题了。

  我们那个时候也有一种焦虑,高考作文不能出错。

  而且对于我们那个年代来说,对高考的期待更高,因为我是农家子弟,完全要靠这一锤子下去找饭吃。

  因为作文写砸了,我高考报志愿就没有敢报中文系,我报了历史系,又历时10年才晃悠到北大中文系来。

  我们那代人语文学得其实很不正规。

  我的汉语拼音都是在高三才学的,但我的语文教育失败了吗?我觉得恰恰相反。

  从我记事起,我就从周围长辈那里听了很多神奇怪诞的故事,「鬼古经」、「圆豆子与瘪豆子」、「马大石二柳三哥」什么的,激发了我对神仙鬼怪和时间万物的探知欲望。

  这恐怕是看动画片长大的孩子无法体会与感知的。

  语文本来就是语言、文学、文化、社会与生活的结合,这种野蛮生长的学习环境,在无论生理还是求知欲方面都半饥不饱的生活状态下,都成了我的语文课。

  我那个时候的老师,村里的太爷老师漆润江,他讲课很有意思,给我们读课文,声情并茂,有一段是风雪中两个姐妹走散了,他就在那喊,大夏天我们觉得风雪就要来了。

  这种老师就是最好的老师,有感染力,能在课堂上感染学生,也能感染学生去看书。

  还有高中语文老师高平先生,人帅字俊,他每写一个字我都跟着模仿一遍,这些老师正是我对语文课持有长久兴趣的最大推手,没有他们我根本不会对语文和文学感兴趣。

  所以对学习语文来说,兴趣很重要。

  除了兴趣之外,中学语文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基础。

  我在北大带大一的学生,他们到大学后的语文水平并不理想。

  文科生不会写论文,写一个事情讲不清楚,话绕来绕去,说不到点子上。

  理科生写实验步骤都写不全。

  这是因为中学的语文教育里,并不重视基础。

  首先是字词句的基础,字词句的基础是一切的一切,在字词句的基础上,能不能写一个好的句子,能不能写出一个好的段落,再从段落再构成一篇文章。

  慢慢的就像先是叶子,再是枝干,再构成一棵树。

  包括咱们学外语也是这样,你词汇量过万,理解课文就容易多了。

  现在是写作文,孩子们虽然反复地写,但不注重字词,不知道换词儿。

  另外一个基础是你得会积累。

  你得由少积多,得动手记,现在的孩子条件很好,什么词典都买了,但是你不记,那就不是你的。

  你学一个东西往里头戳,往里头用,你用不活不是你的,就是日常的积累。

  我2013年发的那份问卷中,还有一个问题是,你在中学读过一部、三部、五部以上的长篇小说吗?这个就让我们感到震惊,有差不多1/3的孩子一部都没读完过。

  你在高中期间没有读完过一部长篇小说,你怎么能把作文写好?这怎么可能是吧?

  过去我也呼吁过,能不能在语文的卷面当中加一道题,有难度的,我们给分要给得非常严,你答不好确实不能给分。

  把这个读书有广度、有深度、有思考,理解能力很强的孩子体现一下。

  但是也没能成行。

  关于作文,观察能力也很重要,语文是在生活当中的,光在课堂上是学不好语文的。

  北京有一年的作文题叫「北京的符号」,好多同学写鸟巢写水立方,他说鸟巢就像一个鸟窝,水立方是方的,那用你说吗?他没话了。

  你说北京的孩子哪个没有去过鸟巢水立方,他没观察,他去了就白去了。

  还有写北京的地铁,那郑州也有地铁,全国有多少个城市有地铁,那么北京的地铁里头会出现什么特征?你就得观察,你不观察你就没法写是吧?

  再往上一层就是思考的、想象的能力。

  怎么把现实的东西做一些自己的加工想象、夸张形容,去扣这个题。

  现在的学生老说的就是,我没有典型故事。

  所谓的典型故事,就是从汽车里把小孩救出来,或者发大水,把一个老人从树上救下来,他认为这才是典型的英雄式的故事。

  但实际上,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它都有故事性,但他不认为它是故事。

  我说你长到十七八岁,难道就没有一点你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吗?肯定有,但是他觉得这个不典型,我写这个老师认不认可,我写这个能不能证明我说的这个观点?实际上是可以的。

  比如说疫情期间前两年写作文,好多同学就在写抗疫,就写医生写护士,他爸爸妈妈也不是医生护士,他根本不知道医院里在干什么,只能电视上看两句,报纸上看到就瞎编着写。

  那肯定不像。

  我说你能不能写写你家楼下的保安,他也在抗疫,写一写你在疫情期间,窝在家里学习上网课的感觉,能写出你自己的想法来,一些真实感受,他就觉得这个能写吗?他觉得不写医生护士就不典型,就不感人,但他写医生护士也不感人,因为他就没经历过。

  我老是说,我们应该有单独的作文教学,交给孩子基本的作文结构和作文技巧之外,还要教他们观察社会与生活的眼睛,教他们面对现实与未来的想象力,教他们认识社会与评判事物的批判性思维,教他们发现问题、分析问题与解决问题的能力。

图源剧集《少年派》

  

  重新喜欢语文

  今年河南的那篇满分作文出来之后,我在朋友圈就说了一句,此文非好文,此风不可长。

  我个人认为它不是一篇好文章,还是另一种浮夸的假大空的东西。

  只不过以前写李白、杜甫、莎士比亚、拿破仑,现在用的都是国外的什么生物学家、语言学家、人类学家,又是几个不太熟悉的人就把老师给吓住了。

  这样的作文,是不应该给满分的,这种导向令人担忧。

  所以说语文的改变,或者作文的改变,得全体大家都动才行。

  就跟车轮一样,从学生老师从命题阅卷到招生什么的,一个轮子不动你就推不动,解决起来难度很大。

  所以说孩子在作文中谎话连篇,也不能只怪他。

  这是社会责任。

  我们原来在大学都高高在上,都觉着中学为什么教得这么烂,校长干什么吃的,老师干什么吃的,后来发现其实校长也有很好的理念,老师的想法也好,但是中学的KPI就是高考,你都得体现在高考上。

  高考考好了才算你学得好,高考考不好,你学得再好也没好。

  语文就在这么一个动力的驱使下就变形了,因为衡量好坏的标准是歪的。

  我到浙江中学做招生宣传,我就跟校长聊天,我说语文这么重要,你们为什么不重视语文呢?他说漆老师,我们还真不重视。

  我说为什么?他说我给你算,孩子到了高三他数学有点弱,很密地复习了1年,涨5分一点问题都没有,但语文这孩子本来能考120,拼命学了一年还考了115,这是可能的。

  尤其作文,本来能考40,他拼命练才考了42分,甚至考了39分。

  所以他说,我们对作文有三个字叫「不添乱」,导致好多孩子把语文基本就放弃了。

  但我们发现,有一定比例的孩子,差不多是15%,我称他们是语文的死忠派,不分文理,就是喜欢语文。

  他其实学得不错,读的书很多,思考能力很强,但在高考中,他们的分数和那些学得一般的孩子不会差太大。

  因为语文不像数学,考到竞赛题高下立判,语文没有这么一个东西,所以学得好的孩子显现不出来,对学语文的积极性是很挫伤的。

  我们其实挺对不起这些孩子的。

  我们需要思考,语文作为一门如此重要、人人都要学习的课程,是否能够不辜负这些对语文充满兴趣的学生,是否做到了充分调动学生原有的兴趣,引发新的兴趣?从我十年前的调查结果来看,这条路还很长。

  所以在北大,我们也在做一些尝试,比如推大学语文的选修,我们希望改变大学对中学语文的固定看法,想看学生能不能重新喜欢我们的文化,喜欢语文。

  这个过程中,我们也在努力破除大家对单一答案的看法,在中学,很多事后答案只有一个,大学的答案是很丰富的,好多中学学过的诗我们大学重新再讲,改变一下这种对语文的陈规陋习,因为好多孩子他对语文都有一些仇恨了,都不愿意学语文了。

  另外给他们布置点作业,你写个作文写个什么东西,豁出来写放开来写,不要再写成高考体那样的。

  我们希望学生能够在大学一年级或者二年级选这门课,练习写作能力的同时,能把他们在中学期间对语文的这种固定看法改变一下,发现语文原来还挺有意思的,能够起到这么一点点作用,我们就满意了。

  有些大学老师很潇洒,容易站在道德制高点责怪中学,你送来的都是什么人,文科生不爱写论文,理科生不爱做实验,但只有批评,这解决不了问题。

  我们得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做一些改变,哪怕变好一丁点儿,就像我说的,那怕有一点渺茫的希望,那也是希望。

漆永祥受访者供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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